沿着黄河入海口南岸海岸线,无人机一路南飞,海面下“黑黢黢”的一片向远方延展。“这就是我们种植的日本鳗草,水下看就绿油油的了。这片海草床大约30公顷,基本都是这三四年间修复出来的。”每隔一个月,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研究员周毅,就要到黄河口探望一下这片“草场”,这次来,正是盛夏。
国内外的探索和实践证明,海洋是实现“双碳”目标的主战场。海草,地球上唯一一类可以在海水中完成开花、结种以及萌发的被子植物,其构筑的海草床是三大滨海蓝碳生态系统之一。随着在海底“种草”这个大胆设想一步步变为现实,曾经严重退化的海草床,在山东沿海正一点点恢复生机,山东的海草床修复走在了全国的最前沿。
敏感脆弱的海草床
7月2日早晨6点,退大潮,周毅团队早早等候在东营市垦利区永丰河口附近的滩涂上。今年6月,周毅团队在永丰河口附近的潮间带种植了40万棵日本鳗草。这一次,他们就是要掐准退潮形成的“窗口期”,对海草床进行巡护和补种。
黄河入海口是日本鳗草的原生地之一,全国面积最大的日本鳗草海草床曾在这里生长。2019年,台风“利奇马”入侵,导致海草床毁灭殆尽。2020年起,周毅的研究团队开始在这里修复海草床。
趁着退潮,研究人员熟练地把提前准备好的移植单元,插秧似的插进需要补种的地方。所谓移植单元,就是选取4到6株新鲜的日本鳗草,利用可降解的麻绳将鳗草的地下茎绑缚在一个大小适宜的石子上,形成一个“海草小组”。
这种看似简单的“插秧”,凝结着科研人员艰辛的探索。“我们也尝试过直接栽种、直接播种的办法,但是受海底泥沙特性、海流等因素影响,直接移植播种的植株和种子很容易被海水冲走,或者被海洋生物啃食。最终通过很多次实验,我们研发了根状茎绑石法和泥丸播种法以开展辅助式修复。”周毅介绍。
这次巡护发现,一个月前种下的海草长势不错,但是周毅丝毫不敢松懈:“草长得怎么样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得看它们能不能顺利开花、结种子。明年春天如果能顺利萌发,那个时候就可以松口气了。”
如此煞费苦心地移植、修复,与海草床“敏感”“脆弱”的生物特性密切相关。在众多生态系统中,滨海湿地的地位极为特殊而又至关重要。它既是陆地生态系统和海洋生态系统的交错过渡地带,生态价值极高,又往往地处我国人口最稠密、经济最发达的东部沿海地区,平衡开发与保护着实不易。“不仅大规模的围填海建设、过度的渔业捕捞和海产养殖,以及各类点面源污染等会造成海草床的退化,全球气候变化也在加速全球海草床的衰退。”周毅说。
受人类活动和全球气候变化影响,全球三分之一的海草床已经消失。具体到国内,周毅团队牵头完成的“我国近海重要海草资源及生境调查”,摸清了全国沿海海草资源“家底”——当前我国海草床面积约2.65万公顷,海草资源4科9属16种,近岸海域超80%的海草床已经消失,宽叶鳗草等6种海草已消失不见。
海草床修复,难度极高。通过多年的努力探索,科研人员优化了海草床生态系统恢复关键技术,突破了海草床修复效率低的技术瓶颈,形成了较为完整的海草床生态修复技术链条。
最近,由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牵头制定的我国首个海草床生态系统修复技术国家标准《海洋生态修复技术指南第4部分:海草床生态修复》,由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批准发布。该标准对海草床生态修复的流程、内容和技术要求都进行了详细阐述。
打造“海草社区”
7月5日下午6点半左右,荣成东楮岛村附近海域退大潮,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黄海水产研究所副研究员高亚平又迫不及待地下海采集草种了。
为了追踪观察海草的生长情况,每次大潮退后,高亚平都需要采集海草植株或种子带回实验室保存、观察并作后续分析。从2008年将海草确立为研究方向以来,高亚平已经和海草打了15年交道。如今,在关注海草的生长之余,高亚平有了新目标:打造一个健康、可持续的“海草社区”。
海草床是海洋动物重要的产卵场、育幼场、索饵场和栖息场。荣成沿海曾经是我国北方主要的海草分布区,以鳗草为主的海草床几乎覆盖了这片海域,鱼类、贝类以及棘皮动物门所属的海星、海胆、海参等海洋生物种类繁多。“过去物种能多到什么程度?听这里的老人说,每逢谷雨前后,爱伦湾附近都会出现旺盛的渔汛,成群的青鱼聚集在海湾产卵。这时候往水里插一根竹竿,鱼多到能够实现插竿不倒。”高亚平说。
可惜的是,上世纪80年代以后,海草床面积迅速萎缩,从以前的带状分布逐渐萎缩为块状分布。随之而来的是近海环境不断恶化,海草床特有的海洋生物生物量大幅度减少。
5年前,高亚平团队开始在东楮岛附近的海域修复海草床。如今,一度光秃秃的海底变得绿油油,1300多亩鳗草海草床为野生动物的繁衍生息重新铺好温床。
最近,高亚平团队开始对比研究海草床修复前后海洋生物多样性的变化,研究团队还在种植成功的海草床附近投放一定数量的野生鲍鱼。“我们研究发现,海草茂密的海域,野生鲍鱼的口感和产量都会有所提高,一旦海草大面积消亡,野生鲍鱼也会逐渐消失。现在伴随海草床的恢复,鲍鱼生长得越来越好。野生海参、菲律宾蛤仔、蟹子,在海区内都有发现。”
物种的恢复,当地的渔民早有察觉。“这几年村子里海参的产量一年比一年多,以前能产1万斤海参的海区,现在一年的产量能达到5万斤。这里的牡蛎可以生吃,就是因为海水水质好。”王森林是东楮岛上土生土长的渔民,他亲身经历了富饶的海底变荒又逐渐复绿的全过程。
如今,得益于海草在桑沟湾、天鹅湖、东楮岛等海域不断生长,以海草为食的大天鹅的活动范围也从偏僻的烟墩角等地,扩展到了威海市区。“这是天鹅给我们生态修复工作打出的高分。”高亚平说。
有待开发的蓝色碳库
15年前,当国内海草床修复事业在摸索中起步时,还没有人想到,一个陌生的名词“蓝碳”即将走进人们的视野。
蓝碳,又称“蓝色碳汇”“海洋碳汇”,指的是海洋活动及海洋生物吸收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并将其固定、储存在海洋生态系统中的过程、活动和机制。“海洋是地球上最大的碳库。海洋吸收了人类社会排放的93%的二氧化碳。海洋碳库储量是陆地碳库的20倍,是大气碳库的50倍。”厦门大学环境与生态学院教授陈鹭真,长期从事海洋生态系统尤其是滨海湿地生态系统研究,对其固碳能力有深刻认识。而海草床正是蓝碳的重要组成部分。
海草在生长过程中“吃掉”空气中的碳,产出颗粒有机碳,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变成沉积物中的惰性碳,由此完成整个固碳过程。“海草床等滨海湿地生态系统由于有水覆盖,与空气中的氧气隔绝,有机物的分解很慢。如果一个保护得很好很健康的滨海生态系统,它地下的这些碳甚至可以存储几千年。”在陈鹭真看来,海草床固碳长期、稳定的优点很突出。
当前,陈鹭真研究团队在黄河入海口和威海的天鹅湖进行海草床碳汇测算。“测定海草床沉积物中的固碳量,国际上普遍采用测定碳埋藏速率的办法。用采样器采集沉积物柱样后,用放射性同位素定年,每一年对应一定的深度,这样就能测出来过去若干年之内碳的埋藏速率。”预计今年内,陈鹭真团队将完成海草床碳汇的野外测定部分的工作。
2021年6月8日,广东湛江红树林造林项目的碳减排量转让协议在青岛签署,标志着我国首个蓝碳交易项目正式完成。去年5月7日,荣成楮岛水产有限公司总经理王军威给自己的100亩海草床上了保险,这是全国首单海洋碳汇指数保险。今年2月28日,全国首单蓝碳拍卖在浙江宁波成交,中国海洋大学未来海洋学院院长、海洋碳中和中心主任李建平认为,这标志着海洋碳汇已经进入市场化交易阶段,蓝碳的经济价值逐渐显露。
“尽管我们已经有了湛江红树林项目等一些相对规范的交易范例,各地也在推进蓝碳交易,但是总体来说蓝碳的交易还不够广泛、不够规范。”中国海洋工程研究院(青岛)副院长、中国海洋发展研究会副理事长胡学东认为,当前国内对蓝碳的研究处于起步阶段。采访中记者了解到,即便在起步较早的国外,其蓝碳交易市场多集中在红树林产生的碳汇身上。陈鹭真分析指出:“红树林、盐沼和海草床这三大滨海蓝碳生态系统中,红树林产生的碳汇比较容易监测和计量,盐沼、海草床等生态系统的监测、计量相对复杂,因此发展相对迟缓。”她同时也认为,随着对海草床和盐沼湿地研究的进一步深入、海洋碳汇交易市场的建立,蓝碳交易将迎来进一步发展。
在这片有待开发的蓝海中,山东拥有一支全国数量规模最大、整体实力最强的海洋科技人才队伍。当前,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中国海洋大学、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黄海水产研究所、自然资源部第一海洋研究所等高校和研究机构,都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内辛勤耕耘,共同奋战在保护海洋生态、助力蓝碳经济发展的战线上。